莫将花采尽

祖父爱种花养草，在我幼时，他用细竹在屋后圈出了一个小院子，里头种了好些花。夏秋季节，花满小院，芳香四溢，引得蝴蝶蹁跹，蜜蜂流连。我闲时总爱往同学或是小伙伴家中跑，偶尔在外寻得了一些花种也会将其带回家洒在后院里，久而久之，后院的花草种类便越来越多，那里彻底变成一个小花园。花园里花草浓密，盛夏时密度更甚，捉迷藏时穿上浅绿色的裙裳躲进去，透过眼前的红花绿叶能依稀看到打面前经过的小伙伴而不会被小伙伴发现，可以在游戏很后悄悄走出，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凤仙花和胭脂花是花园里长得很多的花种。凤仙花颜色多样，粉的，白的，紫的，红的，粉紫的，粉白的，常见的大多是大红大紫的颜色，鲜艳跳脱，花朵开在绿叶下，顶头是绿叶，之下是花朵，互不影响，无论绿叶有多茂密都无法遮挡住花朵的艳丽。女孩儿喜欢凤仙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可以用凤仙花来染指甲，男孩儿喜欢凤仙花，则是觉得那在成熟之后会自动绽开且弹射出去的花种十分稀奇有趣。当然，胭脂花也是有趣的。胭脂花的花瓣像个小喇叭，紫红的颜色，一株可分多枝桠，花朵开得密，将花朵从花蒂处整个采下来，抽出中间的花蕊，放进嘴里能吹脆脆细细的声儿。那是一些谱不成曲的调子，是被孩童所喜的欢快调子。花开得多了，常有一些做花环生意的老人前来采摘。那些老人大多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们已无力在田地里劳作，却也不愿整日闲在家中，见近年到家乡游玩的游客越来越多，故而想起做点花环小生意。她们手上常提一个竹篮子，在村子里转悠，见谁家的花儿开得多就徘徊在哪家的院子里，摘了些花儿又慢慢回家去。回家路上顺手在路边的篱笆上折下一些藤条，用那藤条来做环，绕两三圈，将花分成小簇小簇的，用细线绑好，再将花簇给绑到藤环上。她们常在夜幕将要降临的时候走到我家来，因为那时候，我家后院的胭脂花正开得灿烂。胭脂花也叫夜娇娇、夜晚花，只在夜幕将临的傍晚或是夜色将散尽的清晨时分绽放出很有限的美，其余时候，花瓣大多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或是紧紧拢着。祖父爱花，但他从不会阻止旁人到家中采花，见有人提着篮子到后院采花，他从不言语，倒是我，曾特意跑到那些老太太身边轻声叮嘱：太太，莫将花采尽啊，我们还得看花儿呢。实际上，我们都知道，那些老太太们做花环卖只为了打发时间，她们每日采摘的花都不多，而花被采之后不出几日又会长出新的来，是以，其实我也不太在意后院中花是否有人来采。采不尽的，我心里明白。因为我家的花很多，除了后院那个小花园，还有两处种了花。一处是中庭，一处是屋前。屋内庭院开阔，祖父在庭院里支了个长长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放了好几盆植物，有月季，吊兰，芦荟，也有虎刺梅，朱顶红，四季桂。木头架子上放不下了，就直接放到地上，渐渐庭院中的盆栽便越来越多，当中有的是被祖父从集市上买来的，有的是被祖父上山挖来的，每一种无疑都是特别的。庭院四季都有花盛开，一推开老屋的木门，各色花朵植物便映入眼帘，生机勃勃地很。木架子所倚的墙壁长了青苔与蕨类，祖父也不理，就任其长着，花盆中长有野生的酢浆三叶草，祖父乐得见它看花，花一开，中庭的景便惹眼起来。我喜欢中庭的盆栽，但我更喜欢屋前的花树。屋前曾被挖砌有一个池塘，池塘边种了不少仙人掌与水仙花，夏季，池塘里便会倒映出一小片水仙花的影子，染活了那片死水。仙人掌很高，比当时的我要高出许多，仙人掌上满是尖刺，开出的黄花却是惊艳的。那花盛开的时候有展开的手掌大小，黄得灿烂。我未出生时，老屋四周已被祖父用四季青与迎春花围种成一圈矮篱笆，后来，也不知具体是在我念小学期间的哪一年，祖父带回了十几株夹竹桃的幼苗。他将夹竹桃幼苗种在屋前的篱笆处，随着夹竹桃渐长，我也渐渐长大。春季一到，满树繁花，引得雀鸟欣喜前来筑巢，常常见一群又一群的雀鸟在树枝上玩耍。而那篱笆处的迎春花，一开春便垂下一条又一条的花枝，花枝上，黄色小花一朵连一朵，连成一片，惹眼得很。我当时就在想，或许祖父天生就是种花人，他只在闲时理理花，花却能开得很好。又或许，家中的花与祖父已是一体，他们的生气连在了一处，所以，祖父一去世，家中的花草绿植便再也不复原先那般鲜活。自从祖父去世以来，后院已渐渐荒芜，花草数量骤减，庭中不少植物也已失了生机，渐渐枯萎发黄，任家人如何施肥浇水都无用。屋前池塘已被填满泥土成为平地，边上已不见了水仙花的影子，就连那从前直冲上天的仙人掌，也空了根，没有存活下来。篱笆处的迎春花倒还会在初春绽放，只不过也只会开那么几朵，没了往日成串成片齐开放的盛景。祖母说，那些花儿是被祖父给带走了。或许，很好没有变化的只有屋前的夹竹桃。那几株夹竹桃依旧开的很好，春季雨水时节花满枝桠，雨后落花成片，那场景既美丽又凄凉，祖母见了总会心生难过。祖母说，人都走了，留着这些做什么。故而在后来，祖母特地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叫我将那些夹竹桃统统砍了去。四年时间，祖母用了四年时间接受了种花人不会回来的事实，她花了四年，才能面色如常地对我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将那些花树给砍了吧。至此，祖父的花园，彻底消失。祖父的花儿，彻底消失。砍树的时候，我莫名想到从前与来采花的那些老太太们说的话：莫将花采尽。想着又莫名觉得好笑，莫名地心酸。莫将花采尽啊，花如何能采尽呢，采了还会再开的。可若是将花的根给拔了，将树的枝干给砍了，将根给挖了，花便再也不会再开了。从前，祖父有个小屋子，屋后有个小院子，院子里种满了他喜欢的花，花里行着他喜欢的人。而今，他不在屋了，他喜欢的人终于行出了那些花。莫将花采尽啊，旁人从未将花给采尽啊，将花采尽的，到底是谁啊……